2015年10月27日 星期二

加藤嘉一 :TPP談成了,中國怎麼辦?

三國+1

TPP談成了,中國怎麼辦?

奧巴馬總統及其內閣成員在與民主黨州長協會談話。TPP是奧巴馬任內所剩經濟議程的基石。
Jabin Botsford/The New York Times
奧巴馬總統及其內閣成員在與民主黨州長協會談話。TPP是奧巴馬任內所剩經濟議程的基石。
10月5日,美國亞特蘭大,「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rans Pacific Partnership,簡稱TPP)經過美國、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墨西哥等12個國家之間的艱難談判,包括飽受爭議、難以協調的醫藥品、汽車、乳製品等31個領域的相關規定與框架達成了基本共識與協議。TPP以在亞太地區實現高水準、多開放、自由化的經貿體系作為宗旨,除了傳統意義上的自由貿易協定所包含的廢除或降低約1.8萬種商品的關稅以及服務貿易,它更加聚焦制定投資、競爭、知識產權、政府採購、國有企業、電子商務、勞動環境、環境保護等規則與理念。
圍繞TPP的議程必將給包括中國在內的非參與國帶來挑戰,即接下來如何與TPP參與國展開經貿、安保、甚至戰略層面的對話,以及未來要不要加入TPP。
「一定要這次在亞特蘭特談判期間內跑到終點,這是最後一次機會,錯過了它,TPP談判恐怕要破裂了,這是我國的立場,」 日本政府內負責TPP談判的一名官員對我說。「(日本TPP擔當大臣)甘利明(Akira Amari)的意志很堅定,始終與安倍首相熱線保持聯繫,對美方談判代表邁克爾·弗羅曼(Michael Froman)也不時提出意見,甚至施加壓力。我們為談判的奏效起了一定的領袖作用」, 要求「不要提我姓名」的這位官員回顧談判的過程這樣說。
三個多月前,我在紐約時報中文網專欄上撰寫過一篇「對日本來說,TPP為何重要?」的文章,介紹了TPP的成立背景與談判過程,勾勒出了它對日本未來國家戰略來說意味着什麼。把TPP視為「國家百年計劃」,主張通過TPP使得太平洋成為「自由與繁榮之海」的安倍晉三首相的動作很快,10月9日,內閣通過了決議,成立了「TPP綜合對策總部」,並召開了第一次會議,提出通過TPP開拓新的市場;以TPP為契機促進創新,激活產業;解除TPP對國民所帶來的不安情緒的三點目標。
其他國家恐怕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推動國內的程序,比如TPP在分裂中的國會始終面臨艱難博弈的美國,其國會批准有可能拖延到明年11月的總統大選結束之後。接下來,各個參與國把達成的協議帶回國內,從各自的程序與角度起草相關的法律文件,最早明年上半年的時候進行簽署。只有美國與日本等主要國家(美日GDP加起來在TPP參與國內達到78.1%)完成國內的相關手續,通過國會的審議,以條約的形式加以批准,TPP協議才能正式成立。在這個意義上,到那一刻還需要一段時間,「保守估計一年左右,若長的話,花費兩年都有可能,」上述日本官員說。
TPP談判跑到現階段的終點後,主導談判的兩大國家——美國和日本的首腦分別發表了聲明,而且,一律,甚至專門提及了「中國」兩個字。10月5日,奧巴馬總統表示,「在美國95%以上的潛在客戶生活在海外的情況下,我們不能允許像中國那樣的國家來制定全球貿易的規則。」10月6日,安倍首相則表示,「倘若與共享基本價值觀的國家深化相互依存關係,將來,中國也參與TPP,它大大有助於我國的安全保障以及亞太地區的穩定,也具有非常大的戰略意義」。
貌似相反、來自美日首腦的兩個言論,在我看來,卻呈現着一個硬幣的雙面。日美兩國、以及其同盟在如何通過TPP,或圍繞TPP來應對中國崛起,處理對華關係的立場是基本一致的,即美日同盟在可預見的未來「歡迎」中國加入TPP,在亞太這一地區用自己制定的規則與理念去規範中國,以免中國在本地區創造另外一套規則與秩序。在美日兩個同盟國看來,這樣符合它們的利益,因為,只要中國在美日來主導的秩序和制定的規則內存在並發展着,它就不會成為不可預測和控制的威脅。
問題在於,中國會不會接受由美日主導的、名稱為TPP的戰略設計。
「關於中國政府對TPP持有的想法與立場,看看商務部發言人的聲明就好。一開始,我們對TPP產生警惕,但逐漸調整為現有的立場,」TPP談成後不久,一名在中國政府內負責對外事務的高官對我說,由於他和我之間有着「不公開姓名」的約定,在這裡也採取匿名。 「如果說,美國的目標是在自己所指定的規則內規範中國,那麼對它來說,沒有中國加入的TPP是不完整的。美國不會排除中國,而會去拉攏中國。」10月6日,商務部發言人在聲明中提到「《協定》是當前亞太地區重要的自貿協定之一。中方對符合世界貿易組織規則、有助於促進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的制度建設均持開放態度。」
我進一步詢問這位高官,「中國將來加入TPP嗎?」對方沒有明確回答,談話中始終用「重視」與「開放」兩個詞彙。從中推測,中國政府至今確實沒有敲定要不要加入TPP,什麼時候、以什麼形式與身份加入,畢竟,如前所述,TPP進展與路徑本身有着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不過,依我看,中國政府已經確定了針對TPP的基本態度與大方向——開放與重視,在接下來的時間,堅持這些的同時,緊密觀察動態,靈活進行決策,換句話說,與時俱進,實事求是。
自從TPP談成以來,中國國內引起了比較激烈的爭論。縱觀微信等社交網站,把TPP當做美國遏制中國的」陰謀「之言論似乎在泛濫。《環球時報》今年7月發表了一篇社評,題為」別想拿TPP對付中國,也做不到」,呼籲「中國人需要帶着自信觀察TPP的談判進展」。TPP談成之後,日本問題專家、復旦大學教授馮瑋對澎湃新聞的採訪表示說「TPP是在經貿方面遏制中國的重要舉措,中國無法讓TPP不挑戰中國,中國唯一能做的,就是迎戰」,雖然他同時也主張中國對此也不必感到悲觀。
來自官方的聲音與立場在我看來趨於冷靜與淡定。10月9日,中國央行研究局首席經濟學家馬俊與上海發展研究基金會研究員肖明智在《上海證券報》聯合撰文提出,倘若中國不加入」大TPP」(根據兩人的說法指的是未來談判國增加中國、韓國、泰國、印尼等潛在參與國的TPP),「則在該階段內的年均機會成本略超過0.5% 的GDP。」10月19日,國家統計局發言人、國民經濟綜合統計司司長盛來運在國新辦發佈會上針對「中國沒有加入TPP將拖累中國經濟增速」的說法回應稱,「中國沒有加入TPP對中國有影響,但短期影響不會很大,而且,中國已經有一些應對的措施,比如加快推進雙邊貿易談判、「一帶一路」、自貿區的建設,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對沖一些影響。」另外,10月26日,中央黨校主管主辦的《學習時報》撰文指出,「TPP的規則與我國改革開放方向相契合,在許多方面都有所體現,」根據該文,它們包括建立公開開放透明的市場規則、簡化行政程序與提高行政效率、獨立進行環境監管與行政執法等。該文斷言,「對於TPP,我國應持續緊密關注,根據國內改革進展,適時選擇加入,最大限度降低為加入付出的代價。」
迄今為止,由中國共產黨傳來的既看得見,又有權威性的信息應該是10月8日商務部部長高虎城接受「中央主流媒體」採訪時的表述。在我看來,從了解中國對美日主導的TPP的比較具體的立場來說,重要與有效的信息除了重複了上述商務部發言人的聲明之外有三點:
「美官方和TPP成員曾多次表示,TPP不針對中國,不是為了遏制中國,也無意排斥中國。實際上,中美等21個APEC成員去年在北京舉行的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上通過了《APEC推動實現亞太自貿區北京路線圖》,這也是我們之間的重要合作。」
「中方認為,國際貿易格局的演變,歸根到底是由國際產業結構的調整和各國產品的國際競爭力決定的。中國始終堅持對外開放的基本國策,堅定不移地支持全球經濟一體化和多邊貿易體制,鼓勵全球價值鏈的完善和發展,致力於促進世界經濟的繁榮與穩定。」
「『形成面向全球的高標準自由貿易區網絡』是三中全會確定的重大舉措。目前,中國已與包括東盟、智利、瑞士、新西蘭、韓國、澳大利亞等22個國家和地區達成14個自貿協定,還在與有關國家共同推進《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簡稱RCEP)、中日韓自貿區、中國與東盟的自貿區升級等談判,逐步打造覆蓋全球的高水平自貿區網絡。」
從高虎城所表述的這三段話解讀中國政府接下來要做什麼,可以得出以下三點:
一,圍繞國際貿易規則的制定過程,中國沒有打算站在美國的對立面。
二,中國把TPP視為促進改革開放這一國策的一部分與一環節。
三,中國將TPP的談成當做加速自己已經參與的其他自由貿易談判之契機。
尤其,中國正在評估,認為積極推進RCEP能夠有機制衡TPP這一美國亞太再平衡的象徵。根據日本外務省官網的介紹,RCEP是使日本提倡的」東亞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CEPEA;ASEAN+6)和中國提倡的「東亞自由貿易區」(EAFTA;ASEAN+3)加以合并的產物。第一次RCEP會議 於2013年5月在汶萊召開,今年10月12至16日,第十次會議在韓國釜山召開,各國代表圍繞物品與服務貿易、知識產權、電子商務、技術合作等領域進行了談判與協商。
高虎城在接受採訪時專門提及RCEP,稱「以RCEP為例,其談成後,將成為世界上涵蓋人口最多、成員構成最多元、經濟發展水平差異最大、發展最具活力的自貿區。RCEP談判包括TPP的七個成員,高度透明、開放和包容是其鮮明的特色」。七個成員指的是日本、澳大利亞、新西蘭、馬來西亞、新加坡、越南、汶萊。在這裡面,日本與澳大利亞是美國在亞太地區名副其實的重要盟國;馬來西亞、新加坡、越南則從各自的國情與利益出發在中國與美國之間保持戰略平衡,重視並發展對華關係的同時,一律希望美國在自己所在地區里的存在與影響,背後考慮的無疑是制衡中國崛起。
既然如此,中國還是不可能拿RCEP「對抗」TPP,而頂多是通過對七個跨越兩種機制的主權國家進行接觸,施加影響的方式「制衡」TPP。從這一戰略布局不難看出中國在亞太地區大國政治與格局上的基本考慮,即不去挑戰,也不改變美國所主導的秩序與所制定的規則,但在其秩序與規則的範圍與框架之內使自己的話語權和影響力最大化。何況,亞太地區的繁榮與穩定不僅符合美日的利益,更是符合正在推行改革開放,謀求和平崛起的中國的利益,那麼,TPP的初衷與願景大致是符合中國正在面臨的生存環境與利益訴求的。
另外,既然TPP的正式成立與奏效還需要一段過程,中國就應該積極利用這段時間,做好該做的事,以便促進到時候的大環境能夠協助中國保證自己的利益,推進健康的發展。
那麼,在我看來,在未來這段時間內,中國(不僅是有關部門的認知與決策,更重要的是公民社會的覺醒與行動)應該推進兩件事,警惕一件事。
其一,應該把TPP的相關內容與框架視為戰略參照,不斷推進本期政府所提倡的結構性改革。TPP協議重視市場準則、自由貿易、知識產權、電子商務、金融服務、勞動條件、環境保護、政府採購、投資規則、國企待遇等,這些恰恰是中國政府正在國內試圖推進的改革內容。那麼,中國在TPP與推進國內改革之間形成有機的認知是利大於弊的,TPP所倡導的高標準與多開放、市場化與法治化是涵蓋中國的內政與外交、政治與經濟、政府與市場等基本目標。
其二,應該發揮自身的領導力去促進雙邊、多邊的自由貿易談判。我尤其關注的除了RCEP以外還有中日韓之間的自由貿易談判。中國應該具備能力與資格在美國的存在與影響不那麼直接的領域推進有利於地區繁榮與穩定的貿易規則與框架。在不同的自由貿易協定之間形成良性的競爭合作關係,同時不斷擴大不同地區與框架之間的重合度與公約數,在我看來符合亞太地區整體利益與發展方向。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也應該努力「制衡」美日所主導的秩序與所指定的規則。任何大國與同盟都需要被制衡的力量——合格的對手。
其三,中國政府和社會必須加強警惕,有效制止國內輿論對TPP產生的極端、具有排他性的民族主義。自從TPP談成之後,我明顯感覺到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中國輿論從陰謀論的角度宣洩出對美對抗的言論和情緒。上述的中國官員對我感慨說,「輿論不時地綁架我們的工作,知識分子也不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甚至與大眾輿論一起綁架我們。」倘若以對抗性為特徵的民族主義不斷高漲,使「為人民服務」為宗旨的中共決策層不得不迎合人民的「感情」,從而對TPP採取消極、封閉的政策,那麼它恐怕與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平崛起是背道而馳的。
加藤嘉一(Kato Yoshikazu)是「80後」日本作家,中文專著有《中國的邏輯》、《愛國賊》、《日本鏡子》等,「三國+1」是加藤在紐約時報中文網的專欄,記錄他對日本、中國、美國三個國家及其互動的觀察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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