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蔡珠兒:我的六四史


【我的六四史】
坐我後面那家人,一歲的小女兒倚在媽媽的懷裡睡著了,張著嘴,額上閃著晶亮的汗珠。看來兩三歲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樂高。穿汗衫的爸爸,紮馬尾的媽媽,也都滿臉油汗,舉著白燭,跟著十三萬五千人大聲唱。
「若是人生,錯過這一晚,怕再沒機會任意呼喊」,那是今年加入的新歌,《撐起雨傘》。那沈雄的歌聲,搖曳的燭海,也許就點點滲入小女孩的夢裡,小男孩的腦中,形成民主的最初銘刻。
水泥地真熱,坐了兩小時還不涼,這肯定是最熱的一次。我想,每個香港人,應該都和我一樣,有一部自己的六四史吧,最熱的,最擠的,最濕的,最亢奮的,最失落的,哭得最兇的,和家人去的,和好友去的..........
來香港二十年,參加過十七八次,我一邊唱歌,一邊回想,從自己那部票選出幾個第一。最震撼是1996年(因為剛來),最爆場是2003年(沙士和老董),最炎熱是今年,最濕冷並且也最烏龍的,是2013年。八點剛開場,雷電交加,下起粉條粗的大暴雨,維園頓成澤國,草地水深及踝,音響和燈光都淹壞了,現場一片烏黑寂靜。那年我和吳嘉苓、李貞德和雷祥麟等三個教授朋友一起來,然而不分學歷高低,一律淋成落湯雞,眼鏡片瀑布奔流,燭火點了又滅,滅了又點。
一個百合似的紙杯,一點飄搖微弱的燭焰,無數熱汗熱淚,二十多年來,能改變什麼嗎?血漬乾涸殘褪,罹難者的母親逐漸凋零,屠夫發跡成了土豪,一手錢一手鞭,扼著這個城市的咽喉,不斷緊收。
然而如果連這點微光都消失,不就一片死寂,萬古黑暗,所有人,逐一都會變成被鞭子驅趕的殭屍,穿著名牌毫無夢想的鹹魚。
再見維園,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六四了。雖然我照樣捐錢給支聯會,但我實在不想再唱那些歌,不想再喊那些口號,不想再聽悼辭看錄像講話,不想經歷每年都一樣的冗長會程和公式氣氛。分歧有什麼不好?遍地開花,以後各悼各的,如果我日後六月再來,可以去港大,去尖沙咀,去天水圍,到處燃點那燭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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