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4日 星期三

傅才德(Michael Forsythe):習近平的安內兼攘外政策面臨哪些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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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報看中國

習近平的安內兼攘外政策面臨哪些風險

2013年11月12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中),和其他高層領導人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上投票。
Lan Hongguang/Xinhua, via Associated Press
2013年11月12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中),和其他高層領導人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上投票。習近平擔任中國國家主席已經兩年,許多分析人士認為他是自鄧小平以來權力最大的領導人。在鄧小平的領導下,經歷了1966年至1976年文化大革命的中國,推行了對外開放並實行了面向市場的政策。在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研究共產黨高層政治的學者馬若德(Roderick MacFarquhar)的論點更進一步。他表示,習近平是毛澤東以後最強勢的中國領導人。被稱為「偉大舵手」的毛澤東在1949年宣告了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千百萬名狂熱的紅衛兵對他像神一樣崇拜。然而,馬若德教授最近在香港大學(University of Hong Kong)的一場講座上說道,習近平本人的權力雖大,但是他剷除腐敗的運動卻蘊藏着危險,他篤定地要挽救共產黨,但他的運動卻對共產黨的未來造成了風險。馬若德接受採訪,解釋了其中的原因。
問:您為什麼認為習近平是毛澤東以後最為強勢的領導人?畢竟鄧小平有那麼強的魅力、制度上的權力,以及革命年代的經歷。
答:鄧小平當然有巨大的權力,不過與他一起活過文化大革命的人物中,有一些極為保守的領導人,其中一位在黨內的資歷比他還深,那就是陳雲。還有李先念和彭真,他們都非常保守。正因為如此,在鄧小平如日中天的1980年代,人們經常看到他先開放又封閉、再開放再封閉,因為他必須與這些人打太極拳。有時候保守派會迫使他封閉,之後又會重新開放,因為他發現封閉對經濟不利。當時有很多地位與他相當的人,可以讓他意識到他的所作所為有怎樣的危險,尤其是(1989年鎮壓抗議的)天安門事件之後。
就習近平的情況來說,他有一個獨特的角度,那就是,他是由前輩和同輩挑選出來的,而他的同事們則沒被挑選。換句話說,在他們都是候選人的情況下,他被選中了。這就給了他類似毛在1936年那樣的地位,那時毛剛剛開始得勢,當時(已故總理)周恩來和後來被遺忘了的其他人都有擔任領導人的機會,但他們沒有成為領導人。所以我覺得習近平的權力比鄧小平還大,因為他周圍沒有地位相當的人,沒有那些能夠憑藉過去的經歷能挑戰他的人。他贏得了出任領導人的「抽籤」。
問:習近平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成長起來的一代,您覺得這可能對他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答:我的一個經歷過文革的學生認為,文化大革命對習近平的思考有很大的影響。這個學生的意思是,習近平認為,如果你經受過這樣的歷練,你被趕出了家門,不得不自己照顧自己,如果你生存下來了,你會產生一種自信。如果你能從這段經歷中走出來,你能經歷多得多的挑戰。我覺得,他擁有這種自信。
他還擁有一種「太子黨」的自信,出身於革命領袖家庭的那種自信,儘管並不是最高層,但是革命領導人。這賦予他一種革命的使命,他想保衛革命的成果。的確,許多人會認為,他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他與其他許多領導人相比,他的革命使命感更強。所以我想,出於這兩個原因,他非常自信。
其他人呢?沒有某種超凡的才能,是不可能爬上權力的頂峰,躋身政治局常委會的,比如政治才能、行政才能,以及內鬥的才能。不能認為他們無所作為,但是習近平擊敗了他們,取得了最高權力。這就是他的實力。
問:您在演講中提到,米哈伊爾·S·戈爾巴喬夫(Mikhail S. Gorbachev)也是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人。那麼他與習近平之間有哪些區別呢?
答:我想強調一些相似點。他們都想挽救共產黨,因為他們相信共產主義。我想,戈爾巴喬夫或許真的相信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但我不覺得習近平大概會相信馬克思主義,他只相信列寧主義。我認為文革對於鄧小平及以後的人物,都是一個讓理想破滅的經歷。他們的相似之處在於,無論是戈爾巴喬夫實施「體制改革」(perestroika)對官僚體系發起攻擊,還是習近平通過反腐對官僚體系發起攻擊,都是在試圖改進、凈化共產黨,使其改變前進的方向。
他們兩人的不同之處在於,習近平知道戈爾巴喬夫做了什麼。習近平念念不忘戈爾巴喬夫。剛擔任領導人不久,他就對同事談到了戈爾巴喬夫,說「沒有人站出來保衛共產黨」。所以,很顯然習近平覺得他需要強硬起來,挺身而出保衛黨,剷除腐敗,恢復黨在人民心目中的合法性。
 問:歷史上有沒有過這樣的例子:一個沒有意識形態的共產黨能繼續維持下去?
答:沒有這種例子,因為列寧主義政黨基本上只是在1917年的俄羅斯革命之後才出現。我猜想,古巴共產黨還存在的真正原因是,美國的反對給予古巴人民一種民族自豪感,尤其是在他們能夠依靠蘇聯經濟支持的時候。當然,朝鮮的黨能存在下去,是因為中國人還沒做好將其拋棄的準備,雖然中國人對朝鮮執政黨的自我表現很不滿,但是他們不希望看到又一個共產主義政權完蛋。
我不認為還有任何其他的經驗可借鑒,我本人的感覺是,這個黨不可能改革自身。習近平有幾種選擇:一是放鬆反腐敗運動,以便實施經濟改革方案,他提過經濟改革,但一直沒有進行,經濟改革有可能讓黨保持政權。但是,如果他要對腐敗進行刨根斷枝的打擊的話,用他的話說,是老虎蒼蠅一起打,那就會有真正的危險。有黨崩潰的危險,正如俄羅斯發生的那樣,或者有出現一個反對他的領導層聯盟的危險。
問:可以想像有一種反對習的勢力、一種反擊出現嗎?
答:在毛澤東時代,沒有人有結盟反對他的準備。毛澤東也可以依靠一件事,即如果周恩來向(已故國家主席)劉少奇吐露真心,說主席精神錯亂了,我們不應該讓這種文革繼續下去了,有很大的可能性、很大的概率,劉少奇會向主席彙報周恩來,然後把周恩來處理掉。
我覺得,這種情況現在不存在。人們不像怕毛那樣怕習近平。人們的利益、人們的家庭、人們的生計受到威脅。張同志、王同志和李同志就有可能結盟反對習近平。他還沒有成為那種令同僚特別害怕的人物,以至於他們不敢想像向別的同志建議,「讓我們結盟來反對他,」因為他們不知道那位同志不會去舉報自己。
問:對黨的真正威脅是西方價值觀、新聞自由,以及公民社會嗎?習近平對這些威脅的重視程度如何?這些威脅與腐敗的威脅相比又如何?
答:腐敗是來自內部的威脅。外部的威脅是來自西方的壞思想。他對兩者都很重視。他的問題是,對付內部威脅,他可以動用一個非常有力的武器:紀律檢查委員會,背後還有中央委員會、中央書記處等整個機器的支持,他可以打擊他想打擊的東西。
對付國外思想的外部威脅的困難在於,作為整個改革開放過程的一部分,鄧小平和他的繼任者已讓成千上萬的學生出國,而且一旦中國開始變得富有,這些學生就已開始回國,而不再呆在他們讀書的地方。所以現在就有了成千上萬曾在美國、歐洲、日本留學然後回國的人,他們已經看到過一個不同的未來。如果他們日子過得舒服,如果他們為黨工作,這也許能讓他們滿足。他們會說,「OK,新聞自由對我在紐約的時候來說是個好東西,但在這裡無關緊要,我現在過得也不錯。」
但我覺得,危險的是,如果人們覺得反腐敗鬥爭將削弱黨,有可能引起混亂的話(這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發生的), 那麼人們將開始思考,我們怎樣能改變這個體制?有些人會移民。一些人已經移民。顯然有數十億美元已經移出了中國。子女們也已作為一種自保的安全帶,被留在了國外。這只是一個問題:人們是否會開始思考另一種方法?
當然,作為一個列寧主義政黨、一個對領導層友好的政黨,最高層總會有人有想法,總會有變化。坦率地說,這是一個很難預見的事情。雖然鄧小平身在最高層,但他能做到,是因為文化大革命亂成那樣,你必須拿出新的東西來。我們無法知道,反腐敗運動進行到什麼程度時,排斥來自國外的思想到了什麼程度時,當然這很可能會損害經濟,中國國內會有人說:「這些做法行不通。我們必須改革。」
問:那麼說,成功的反腐敗運動與排斥西方觀念是有關係的了?
答:你用了成功的反腐敗運動這個詞。但是,如果反腐敗運動成功僅僅是打掉了幾隻大老虎,贏得了人民大眾的歡呼雀躍,因為你拿下了這些人,這不算什麼。其實,那些蒼蠅才是真正危險的東西。農民和工人深受到當地幹部的刁難。這叫小腐敗。有些腐敗給當地社區造成生態破壞,給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孩子帶來健康問題。這些才是真正給廣大民眾帶來威脅的人,如果習近平去抓這些人,誰去為黨工作?誰還會去當新幹部?
問:一個沒有意識形態的政黨:這是一個可持續的模式嗎?
答:沒有意識形態,你就失去了維繫以前儒家帝國的粘合劑,你就失去了維繫毛澤東時代的粘合劑。這樣一來,在黨和人民之間,在政府與國家之間,就失去了共同的東西。這樣在中國會很難繼續下去,你的黨由於其定義本身就是一個列寧主義政黨,自這種政黨從19世紀末成立時起就是這樣,靠意識形態說服人們:我們了解歷史,我們了解當前,我們知道未來方向在哪裡。
那是一個非常強大的教條,如果你相信它的話。沒有了這樣的教條,他已在採取一種非常消極的政策,採用了禦敵於國門之外的做法。如果你能用自己的教條作為防身的盔甲,比你只能靠防火牆(the Great Firewall)這種老玩意把敵人的教條抵擋在外,要好得多。
問:中國是不是越來越依靠民族主義?這會不會有走向法西斯主義的風險?
答:對法西斯主義,我不確定。但我相信,民族主義是習近平在東海、南海,以及在面對美國時,採取某種挑釁性外交政策的原因之一,這是讓人民在他的運動中,尤其是反腐敗運動中,站在他一邊的一種策略。但我覺得,從長遠來看,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會非常危險,因為正如中國過去的政府明白的那樣,如果你激發民族主義情緒,然後你不願或不能付諸正確的行動,那麼人們會嫌棄你,他們會認為你本人並不愛國,認為政府無能。所以激發民族主義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太不覺得那會導致法西斯主義。我只是覺得那不過是習近平的一種武器。
問:如果不用儒教或馬克思主義,而且也不靠民族主義,那還有什麼東西嗎?
答:什麼都沒有了。這就是習近平非常擔心的原因。他正在試圖做的事情的有意思的一點是,他已在開展一項運動,要把整個共產黨執政時期說成是一段不可分割的歷史,一開始我還不太明白他的做法。他反對那種把中國明顯地發生過的事情分為兩個時期的做法:毛澤東時代,那基本上發生了那些巨大悲劇、比如饑荒和文化大革命的時期;以及改革時代,這基本上是走向更美好、更明亮、更繁榮的未來的時期。
因為他意識到,這在他的講話中有,他批評戈爾巴喬夫以及蘇聯發生的事情時說過,一個問題是,他們攻擊了列寧和斯大林,因此挖了整個體制的牆角。他意識到,如果你允許毛澤東統治的頭20年、25年左右的時間因為發生的所有錯誤而被詆毀的話,那麼你會讓毛失去合法地位。
而正如毛澤東的畫像仍掛在天安門城樓上所展示的那樣,毛仍是賦予這個制度合法性的偉人。毛是他們剩下的僅有的東西。他們不再用馬列主義,他們沒有了一個受人尊重、享有權威的政黨。在中國,似乎每天會發生500起反抗地方幹部的事件。
他們只有毛。這會持續多久呢?毛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有多大意義呢?我不知道。
傅才德(Michael Forsythe)是《紐約時報》記者。
翻譯:Cindy 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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