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SJ 留住消逝的黎族文化
黃
效文站在半山腰﹐透過一張描圖紙看著下方蔥郁山谷里的村庄。從這個位置看去﹐谷底那些草頂泥牆的房屋就像麥片﹐浮在由稻田和椰子樹組成的綠色大碗裡。紙上是建筑師手繪的地圖﹐展示出路徬的一組房屋。黃效文指著它們﹐轉身對繪圖的匈牙利建築師Ildiko Choy說﹕“我們得保住這些房屋。”
黃效文並非土地投機者﹐也不是房地產巨頭。他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探險家﹐到過中國許多邊遠地區。過去二十年里他一直力圖保護自己所發現的東西﹐不光是動植物﹐還有這個國家的本土文化。
他 保護中國少數民族文化遺產的努力引出了一個尖銳問題﹕在中國這樣一個急於奔向未來的國家﹐過去究竟價值幾何﹖尤其值得關注的是﹐保護論者在將邊緣文化從其 自我忽略和漠視之下挽救出來方面應走多遠﹖或者說﹐經濟發展是否應該優先﹖黃效文這次要保護的是海南島土著居民黎族人的文化遺產。
退休教 授科林•馬克拉斯(Colin Mackerras)說﹐有的少數民族可能會抵製現代化﹐因為他們害怕失去自己的文化。但很多人都想多掙錢﹐提高生活水平﹐在中國的經濟發展中佔據一席之 地。馬克拉斯退休前在澳大利亞的格里菲斯大學(Griffith University)從事亞洲研究﹐他對中國的少數民族文化進行了研究。
黎 族是中國正式承認的55個少數民族之一。海南是個其狀如梨的海島﹐有著近800萬人口﹐其中大約120萬為黎族。海南有時被稱為中國的夏威夷﹐因為它吸引 了這個國家的很多新興中產階級前來度假﹐而它在中國之外最為人所知的可能是這裡舉辦的世界小姐(Miss World)選美比賽。傳統上﹐黎族人從事農耕、狩獵、捕魚和經商。他們的紡織品以應用傳統染料和精美的織錦而聞名﹐但這些紡織品的製作工藝即將失傳。如 今﹐大多數黎族人住在城里﹐在跟佔人口絕大多數的漢族同化過程中失去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化。
但也還有如洪水村這樣的文化孤島。洪水村隱身於海南西南山區。這裡的村民大多自給自足﹐種植水稻和蔬菜以及養豬。通向這個村子的最後12公里道路直到1997年才鋪砌完畢﹐從海南省會海口市開車到這裡需要5個小時。
59 歲的黃效文曾經是攝影記者。吸引他前來的是這裡的傳統建築──泥牆、茅草頂的房屋﹐這種設計可以在海南濕熱的夏季保持屋內涼爽。海南像洪水村這樣完好保留 著傳統民居的村庄已所剩無幾。今年3月﹐黃效文得知當地政府准備拆毀這個村庄﹐以現代的磚結構房屋取代原有建築。這位香港人立即行動起來。身為一名保護論 者﹐黃效文眼見一個杰出的文化瑰寶面臨損毀。而他企業家的直覺也被觸動了﹕他認為旅游者會花大價錢在真正的黎族村庄過夜﹐尤其如果將民宅改成博物館、研究 檔案室甚至禮品店的話。
四個月後﹐黃效文回到了洪水村﹐與一群專家共同為這裡制定遠景規劃﹐其中就有建築師Choy﹐以及一位來自瑞士的 社會人類學家﹐名叫蓋坦•留斯(Gaetan Reuse)。他還帶了兩名電影攝製者﹐將村民的生活拍攝成記錄片﹐以備將來在博物館內播放。與此同時﹐黃效文開始游說持贊同態度的當地政府官員同意修改 規劃﹐為他的項目保留大批泥牆房屋﹔這批共54幢房屋將作為一個整體在村中被相對原汁原味地保存下來。
黃效文短小精悍﹐淺褐色的眼睛閃閃 發亮﹐頭發已經開始花白。他似乎很自信﹐覺得自己的設想能行得通。的確﹐在短短幾日內他就成功說服當地官員作出了讓步﹕14座房屋將會留作保護區﹐村子的 旅遊開發將由黃效文的中國探險學會(China Exploration & Research Society)負責﹐後者是一個非營利性組織﹐總部位於香港。另一片房屋被劃為社區活動中心。黃效文還得知﹐如果附近能找到修建新房的土地﹐其餘的房屋 也可能會保留。
不過﹐他的說服工作並非面面俱到。黎族村民就仍一頭霧水。他們世世代代都住在泥牆房子裡﹐非常希望將老屋翻建成現代式磚房。
從2006年4月起﹐村民們就一直期待著住進新房。當時村長在學校操場上召開大會﹐宣佈洪水村即將改建。興奮不已的村民開始囤積石塊﹐以備他們將來的磚房打地基。
因此﹐當黃效文一行今年7月來到此地時﹐村民們還以為蓋新房的一天終於到來了。
村民林春賢(音)問道﹕“你們是來給我們建新房子的嗎﹖”她家房屋格子狀的木椽上挂著蜘蛛網﹐一輛摩托車靠牆放著﹐滿身泥漿的豬在後院哼哼嘰嘰。林春賢指著貼滿了舊報紙的牆說﹕“我不喜歡這個地方。看看這牆﹐全是洞。我們想要新房子。”
這些村民知道其他黎族聚居區已經蓋起了新房﹐但對自己什麼時候能住上卻一無所知。在中國像洪水村這樣的偏遠落後地區﹐村民們幾乎沒有參與商討公共事務的機會﹐在少數民族地區這一點尤其突出。
澳 洲國立大學社會學家、長期研究中國華南地區少數民族的約翰遜•昂吉亞(Jonathan Unger)說﹐地方官員明顯瞧不起少數民族群眾﹐認為他們“落後”、原始﹐各方面都不開化﹐日常生活也跟漢族人不一樣。他認為﹐許多少數民族也逐漸接受 了這種說法﹐也認為自己是二等公民﹐天生窮命﹐因此希望擺脫這種局面。
黃效文認為﹐政府有責任讓村民們瞭解保護計劃﹐這不該是他的職能。此外﹐他也意識到必須儘快跟保護區里的黎族居民簽下房屋租賃協議﹐否則房價會飛快上漲。此時﹐附近到處都在傳言﹐說有個香港商人正在村里四處買房產。
洪水村部分居民還聽說﹐上級可能已經下命令保護他們的住房﹐他們似乎挺讚成這個主意。復員軍人林澤成(音)說﹐如果我們保護好房子﹐它們將來說不定能拍電視或電影。他現在靠種水稻和橡膠生活。不過﹐村民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怎麼會有遊客想到他們這種破舊的地方來玩呢?
吃 完早飯﹐黃效文召集團隊成員們圍著桌子分配任務。除了研究洪水村的本地建築和風俗文化之外﹐他還要求大家查閱整理有關當地社會和經濟狀況的檔案資料。之後 ﹐他會開始讓他所在的非盈利組織跟房主們談判租用他們房屋的事﹐這將是一個舖墊﹐今後他們有可能買下這些房子、最終再歸還給當地村民。由於黃效文的計劃打 斷了村民們蓋新房的計劃﹐有14幢茅屋裡的村民搬到附近親戚家住了。
黃效文將自己的方 式比作一種行動迅速的風險資本﹐它採取一種近似於BOT(建設-擁有-移交)的運作方式﹐先向資本接受方提供種子資本和專業經驗﹐然後將資產交給當地人監 護。這種方式與國際援助組織通常採取的指導活動權益各方通過漫長的協商談判達成方案的方式很不一樣。黃效文認為﹐村民們在急切希望過上現代化生活的同時﹐ 可能沒有意識到他們那些真正的老房子所蘊含的價值﹐保護這些房子不僅能給他們帶來收入﹐同時還能為後人保留下他們的文化。他相信﹐將來﹐隨著越來越多的遊 客來到這裡﹐年輕一代黎族人會對自己的傳統文化產生越來越大的自豪感﹐黃效文說﹐歸根到底﹐我們這些計劃是為了他們﹐雖然他們自己還沒認識到這一點。
但就在他開始實施拯救計劃的同時﹐這裡的人口正在萎縮。
包括林澤成家的孩子在內﹐過去兩年中村里只出生了兩個新生兒。村小學校長說﹐今年﹐全校4個年級一共只有20個學生﹐去年還有26個。
越來越多的黎族婦女開始到城里打工﹐返鄉跟本地男子結婚生子的越來越少。
而對林澤成的祖母韓金花(音)那輩人來說﹐這樣的生活選擇是不可能的。韓金花自稱今年已98歲。她這個年紀的人經歷過日軍入侵。日本人撤出海南後﹐黎族抗日戰士加入了共產黨的部隊跟國民黨作戰。
韓金花與很多上了年紀的黎族婦女一樣在臉上、手腕和腳腕上有刺青﹐這是一種古老的黎族風俗﹐據說能防止她們被外人搶走。這種習俗正在消失。韓金花回憶起當年還是姑娘的時候被刺青的感受時說:我當時感到很痛﹐痛得簡直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黎族還有其他一些古老風俗也在迅速消亡。現在﹐沒有多少年輕女性還會學習編織草墊子或縫制傳統服裝的手藝﹐這些服裝平日裡也沒人再穿了。美國聖勞倫斯大學歷史學家、研究黎族文化保護工作的安妮•塞特(Anne Csete)說﹐這造成了黎族編織工藝瀕臨失傳。
洪水村的大部分居民現在難得表演一次本民族歌舞了﹐他們只慶祝漢族的節日。黎族民間英雄故事也鮮有被搬上電視屏幕的。和黃效文一起的社會人類學家留斯甚至擔心﹐現在才開始整理黎族過去的資料是不是已經太晚了。他說:傳統已經消失了。我們現在搶救的只是房子。
其 實﹐就連讓房子完好地保存下來也不是件輕鬆的事。村民們抱怨說﹐很難在當地找到適合的草來替換舊的茅草屋頂。這種茅草要在燒荒之後的地上才能正常生長﹐但 現在政府禁止燒荒。另外﹐燒木柴的爐子散出的煙霧能保證用泥巴和茅草混合起來壘的牆不致腐爛﹐所以﹐沒人住的房子很快就會塌掉。
但對文化 保護充滿激情的黃效文並沒有被嚇倒。黃效文曾因發現長江新源頭及倡導保護世界最古老的犬種藏獒而受到讚譽。他準備嘗試在茅草下面墊上一層塑料﹐以延長茅屋 的壽命。他們還在租借的房子裡裝上空調﹐並開始考慮將房子改造成渡假屋。對外展覽的茅屋裡將展示這一地區的自然景觀及黎族手工藝品。黃效文的夢想是﹐在村 里創造一些就業機會﹐讓年輕人有充分理由留在這裡工作生活。
黃效文說:對待少數民族聚居區除了簡單地拆散、將其融入主流社會﹐應該還有其他方式。這是多元化的一個範例。我們現在經常說生物多樣性﹐我想﹐文化的多樣性也是上帝賜予我們的一件禮物。
Simon Montl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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