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9日 星期六
陳耀昌專文:東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台灣原住民在六萬年前自東非外遷後的一個既「終極」又「原味」的特殊族群
陳耀昌專文:東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陳耀昌 2015年09月19日 06:30
波里尼西亞人和台灣先住民系出同源?(圖片來源:Polynesian Cultural Center)
數年前,媒體刊有一條南島語族祖先來自台灣原住民的消息:「根據紐西蘭科學家發表的區域語言研究,當今的波里尼西亞人源於台灣,他們約五千二百年前從台灣出發,遷徙至菲律賓,最後再往東進入太平洋。」
其實,在二○○九年一月廿三日的《科學》期刊中,有關這個「台灣原住民是南島語族始祖」的文章,不只這一篇紐西蘭奧克蘭大學的R.D.Gray以語言分析做進一步證實的文章。我個人覺得更有趣,更有意義的是另一篇柏林大學Moodley等發表的人類學研究。兩篇文章殊途同歸,同一結論:「南島語族的祖先,來自台灣原住民」。
我在二○○六年六月寫的「台灣帶給世界的禮物」已提到,人類學家在二十世紀末期就已經自語言分析證明台灣是東自復活節島,西到馬達加斯加,南島民族的祖先。最近更由Y染色體及粒腺體DNA研究有更進一步的證實。而這個最新的「細菌人類學」的結果分析,比用語言及人類本身的各種DNA分析法要清楚多了,因為幽門桿菌DNA之排序一目瞭然,在分析及解讀上乾脆俐落。
所以台灣原住民在人類學上的地位,愈來愈重要。由細菌及語言人類學均證明他們是人類在六萬年前自東非外遷後的一個既「終極」又「原味」的特殊族群。「終極」是指台灣原住民可說是人類自東非遷徙出來的「陸地終極」族群與「海洋起始」的族群;原味是指他們來到台灣一萬多年,遺世而獨立,直到荷蘭人到來前,台灣沒有新移民到來,所以他們既老牌又原味。不管後來因多山地形而演化成九族也好,十四族也好,以細菌人類學、DNA及語言的觀點來看,他們都是同一族,與全球其他人類(南島語族除外)完全不同的一族。
波里尼西亞人和台灣先住民系出同源?(圖片來源:Polynesian Cultural Center)
什麼是細菌人類學?就從幽門桿菌說起吧。幽門桿菌本身也是細菌界的一項傳奇。幽門桿菌幾萬年來一直和人類長相左右,是人類的「忠實伴侶細菌」,大約有五○%的人類在胃中感染此種細菌。幽門桿菌會引發胃潰瘍,甚至胃癌。然而百年來,不知有多少病理醫師在顯微鏡下「看到」這種細菌,但從無人注意。一直到一九七九年才為澳洲的兩位醫師RobinWarren及Barry Marshall所發現及培養,兩人也因此得了二○○五年諾貝爾醫學獎。
目前已經發現有多種幽門桿菌的亞型,主要依地域,非洲、歐洲、亞洲都有不同亞型。幽門桿菌有一五五○個基因,不同亞型其基因的差別可以高達六%。然而有趣的是,這幾種亞型的遠祖,和人類一樣,始於東非。六萬年前,人類在走出非洲之前就已感染幽門桿菌,兩者幾乎是相依為命的好朋友,一起遷徙,一面變異,因此人類如何地理分布,幽門桿菌也跟著如何地理分布。
人類大約在六萬年前,帶著最原型的幽門桿菌,越過現在的迦薩走廊,走出非洲。而後分成兩條路線,一支往北向歐洲遷徙,另一支則向亞洲經過現在的伊拉克、伊朗,往中亞移動。歐洲那一方向的幽門桿菌的變異,不在本文研究之內。走向西部亞洲的人類所帶的幽門桿菌(hp)之亞型稱為hpSahul。hpSahul之基因變異與非洲原型相差最少,所以是最早,約在三萬二千年前所出現在亞洲第一種幽門桿菌亞型。
而研究發現,遠在蘇門答臘、爪哇、婆羅洲、峇里、新幾內亞、澳洲次大陸及澳洲南方島嶼塔斯曼尼亞的原住民,竟屬於這個亞型。所以,可以推測在冰河時期晚期(一萬二千年至四萬三千年前),因為海平面甚低,澳洲、新幾內亞、塔斯曼尼亞這些地區應該是連結在一起,考古界稱之為莎湖Sahul陸棚(連接巽他與澳洲)。莎湖陸棚與馬來半島、蘇門答臘、婆羅洲、爪哇、峇里合成的另一巽他(Sundaland)大陸板塊之間,可能只是一些甚淺的海溝。所以以上這些區域居民均帶有hpSahul莎湖亞型之幽門桿菌。
帶有莎湖亞型幽門桿菌的老祖宗,到達西亞以後,除了一小支向南來到莎湖大陸外,還有更多的人向中亞遷移。這時hpSahul的幽門桿菌再度變型成為第二種亞型「中亞亞型」CentralAsia或hpASIA2,時約兩萬七千年前。現在中亞地區,包括中南半島西部的緬甸、泰國西半部、馬來半島小部份,均屬於這個幽門桿菌「中亞亞型」。
帶著「中亞型」hpASIA2的人類約在二萬五千年前,進入現在的黃河流域及蒙古草原,這時再度產生變型,成為第三種亞型「東亞亞型hpEASIA」。現在的日本、韓國、中國漢族、琉球的大部分、廣東、越南、高棉、馬來半島的大部分,均屬於這種幽門桿菌「東亞亞型」。(所以現今台灣福佬及客家祖先的古代中國東南百越民族應也屬於這種亞型。)
法屬玻里尼西亞像台灣一樣,美得像天堂島。(維基百科)
大約在一萬五、六千年前,這些帶有東亞型幽門桿菌(hspEASIA)的古早人類向東北橫渡白令海峽,先到北美洲,再逐步移向中、南美洲,成為美洲印地安人。他們的幽門桿菌即為來自「東亞亞型」之進一步變型,稱為另一種亞型「美洲印第安亞型hspAMERIND」。
在更早的一萬七、八千年前,這些帶有東亞型幽門桿菌的古早人類向東南西行到了台灣,成為第一批到達台灣的人類。台灣以東,是大海洋,已無陸地路線可以遷徙,於是這些人類定居下來,成為台灣九族或十四族的共同祖先,而台灣也成為東非人類地球大遷徙的陸地終點站。大約一萬年前,台灣先住民胃裡的幽門桿菌「東亞型」再次出現變異-其實是我們已知的幽門桿菌的最後一次基因大變化,成為「毛利亞型」hspMAORI,因為是在紐西蘭原住民的毛利人(屬於玻里尼西亞種)先發現的,故以名之。
這次,科學家們事實上是逆流而行,先在玻里尼西亞之底部紐西蘭找到新的變異「毛利亞型」,然後一路而上,發現玻里尼西亞、美拉尼西亞(新幾內亞除外)居民也都屬之。最後,賓果!證實地圖上最頂端的台灣原住民,果然也是這種幽門桿菌「毛利型」。因此在語言及細菌學上,雙雙證實台灣原住民與南島語族的密切關係。
紐西蘭的毛利人也是波里尼西亞的一支。
依考據,菲律賓是台灣到玻里尼西亞的中途站,但顯然台灣原住民可能人數太少,並未完全「佔領」菲律賓,或者他們喜歡航海與探險,所以繼續航向大海。以細菌人類學的眼光而言,菲律賓住民的來源呈現多元,約25%的中亞型,約20%的毛利型,而有55%左右是其他型,應該與佔領過菲律賓的西班牙人及美國人有關。
所以,依細菌學的研究,人類自東非出走後,台灣算是人類陸地之旅的終點站。人類遷徙到台灣的時刻可能比遷徙到美洲稍晚。包括各種DNA的研究,均證明原住民各族與漢人相差幾近南轅北轍,但各族間又同中有異,確各有明顯差異。
五千二百年前,有些台灣東岸原住民出走海洋,成為地球上有史以來第一個海洋民族,並逐步遷徙,成為廣大南島語族的祖先,演化成東到復活節島,西到馬達加斯加之間各島同中有異的語言、習俗及社會文化。
Gray的語言研究指出,有證據顯示南島語系與壯侗語系(Tai-Kadai或稱傣佧岱)的布央語(Buyang)有關,在卅三組布央語同源詞中,有十八組可追溯到古南島語。壯侗語系包括中國境內的侗族、壯族、傣族,以及東南亞的泰國語和緬甸禪邦語,而布央語是中國雲南壯族語言。
我有一個大膽推測。古時期,台灣與大陸淺海相隔。一萬多年前,人類之某一隊,走到了大陸東南,有一支跨過淺海來到台灣,另一支在其後萬年,反逐步西徙到了雲南,成了布央語族。而遷徙到台灣的遠古人類,在語言上保留了原有的一些布央語詞,但胃裡的幽門桿菌也許為了適應新環境及新食物,乃由「東亞型」變異成「毛利型」。由於台灣與亞洲大陸之終於分離,此後萬年,也許偶有海上難民或遊民,就是沒有移民。要到一六二四年荷蘭人來台後,才有郭懷一等漢族之大規模計畫性移民,中間竟是萬年空檔。
這使我想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台灣原住民真是人類學家眼中在東方世界遺世獨立,傾城傾國的佳人。可是在十八世紀以後,原住民在他們萬年祖地的台灣反而備受擠壓,再加上漢民族強大的同化力量,已經快要「佳人難再得」了。這個島上所有古代原住民的一針一瓦,都是人類文明史上的瑰寶。過去由於台灣新漢族的無知,已經破壞了太多無比珍貴的原住民遺跡。往者已矣,強調「有唐山公,無唐山媽」的台灣新漢族,應該反省、亡羊補牢。有個想法,我在○六年六月本欄已談過的,但絕對值得再度呼籲:政府應該在原住民原鄉的台東或花蓮建造一棟比現在「卑南博物館」更宏觀完整的「南島文化博物館」,收集台灣與南島語族的考古文物,連同科學研究證據一併展列出來,定能獨步及轟動全球,並讓世人知道台灣先住民對全世界的偉大貢獻。
*作者為台大醫師,本文選自作者過去數年專欄集結之著作《島嶼DNA》(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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